【独立】前沿54-地域诗歌写作20年纪念（2000-2020）—梦亦非长诗展
稿 约
写在前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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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亦非长诗
霜冷长河（伪经卷长诗全集）
——献给新千年纪中都柳江、龙江流域的人们
你的灵魂必须在长河
你的归宿必须是隐秘
卷一 鬼 音
在永远的传说与梦想里
我从山林、从渡口、从坟地
我用黑色的声音，用雾瘴说──
大地是一个荒凉的居所，我居于所有的生命，
那幽暗的角落 当一只鸟或一匹兽突然停驻，
因为它们看到了我，当一个人害怕，他就成了我
那些拒绝我的生命啊，我在你们的劫难中隐藏
那些供奉我的生命啊，我在你们的劫难中隐藏
点点丁丁
小鬼点灯
点到哪里
点到人心
认听到我的声音，我一定是孤独了
鬼有三类：鬼仙，超自然的鬼，生命死后的灵魂
记住，鬼不在语言之外，也不在语言之内，鬼
与语言无关，解鬼是因为你们惧怕，是因为你们进
入了虔诚，所以我退避三舍，继续在山野间游游荡荡……
头上顶着一把叉
手中捏着一把毛
梭项 使事态连接不断地发生的鬼，梭项
日解鬼不断根，用于安葬，年年灾难，死人不绝，
此日忌安葬、验尸、砍牛悼丧及初次念鬼驱邪病
……
风吹过竹林，打扰了我的美梦，我睡在笋尖上
黎明过分，鬼开始昏睡，你们要避开阴郁的山
间小道，鬼就睡在路边，是一滴夜鸟的秽物……
人啊，你们中间行走着许多鬼
与你们一模一样，但是
他们的血液中流着黑夜
他们的双眼中看见鬼火
……天已黑下来，但老头子还要趁着酒兴回家。
路过一个坳口，这里风声潸潸，放眼不见灯火，古
树在夜空中扭着一团，夜鸟啼叫如夜色脸上的子。
老头子累了，坐下来歇气抽烟。但是，身上的火柴
在路上丢了，他叹了口气，正想把烟放回口袋时，
却看见树下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堆绿意惨惨的火，火
堆旁坐着一圈面目似曾相识的人，正在有一句没一
句的摆白。老头子凑上去讨火点烟，给这些烤火者
每人散了一支烟，在散烟的时候，他发现，他们面
目沉沉，象十年没有过笑意，头发乱如麻雀窝，乱
发遮掩下的眼睛全是绿色的。老头子醉意朦胧中尚
未反应过来，依然与他们搭话。烤火者接过烟，但
并不与老头子搭话，也不点烟……火势已越来小，
老头子赶快点烟，可是，烟点不燃，再点，吸了一
口，还是没有燃，老头子火冒三丈，把烟杵到火堆
中间，谁知，火并不烫手，反面熄了下去。老头子
心里抖了一下，站起来四顾，周围还是一片冷得浸
骨的枝叶声，何曾有半点火光。这下，老头子惊醒
过来……
第二天，一条狗经过此地，发现地上散落着一
圈烟卷，中间是几块骨头──
骨头是鬼的柴火
谁说过的，鬼没有尾巴
野鬼 无家可归，无主可寻的鬼，在冬天
里冷得瑟瑟发抖，穿一身鸡毛
路过坟门口，如果你害怕，就洒一泡尿
鬼怕草标
洁白的糯米粑中有了黑色
女人的裙裾散发朽木的气味
人们啊，你的亲人死气沉沉
在床上看见一个个鬼的影子
这一定是我穷了，我锇了
把污气贴在他的额头上
鬼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遇到了伤师鬼
不存在命运
为你病重的亲人泼一碗水饭，再烧三张纸钱
小小的土地神住在路边，寨子旁，三块石板搭
成的房子里，风路过他的屋顶，雨挂在他的檐前。
月明之夜，他小小的脚步在山林间游荡，在山路上
捡拾。穿灰色衣裳的土地神，长着长长的胡须，他
的拐拄触过的树木，都会换上新鲜的血液，他的声
音抚摸过的庄稼，都在夜露中把梦想顶在头上，每
一匹母兽在欢乐中孕育，每一块石头悄悄磨着棱角
……但是，他的身影在野草从，象一尊石头
土地神是鬼
土地神若叨念你的名字，你就会四肢无力
一眼泉水在大雾中听到了海的声音，鬼把它的
耳朵蒙上，鬼把森林剧烈地摇晃，天地昏黑下来，
大片的雾气吞没了群山，它的牙齿细如发丝，凉，
浸入你的五脏六腑，这是生命的欲望，人啊，你的
欲望是这场连接几天的雾气，你想独占一泓泉水，
你想繁衍出源远流长的后代，你的生命是石块下的
螃蟹，不断地吐泡泡，却被山神的左手堵住
不要坐在土地神的屋顶上
不要向土地神抛洒污秽
无穷尽的，几乎永远看不见而且永远可怕的鬼
铜钱卜 用于占卜病人病情（铜钱上有字
面为●，无字面为○）
第一次卜出什么鬼在作祟
○○○○●金
○○○●●木
我说，这是野鬼在作祟
○○○○○土水
○○●●●火
我告诉你，这是家鬼附身
保家鬼。守门鬼。保他鬼。拦路鬼。过路鬼。
桥头鬼。守山鬼。山野鬼。庄稼鬼……
勾采 导致眷恋故地不愿前行之鬼，丢失
牲口以之念鬼则牲口自归，接亲犯之，新娘不愿居
家而归娘家，惩罚偷盗砍其脚印后，盗者会回到作
案地而受擒，此日安葬用鬼大不吉利，犯之虎要咬
人或牲口，用鬼杀虎咬狗
人啊，你的心中有善鬼与恶鬼
山神住在高高的山上
你梦见，山神
清凉的早晨，梦见你
慈祥的山神，绿衣的山神
住在森林的顶端
高高的山峰旁
放牧着野兽们
山神让每一头母兽
在春风中感恩和怀孕
还有坡地的草，柔滑
象片片皮毛
不怀好意的入侵者
总在森林中迷路
走不出山神的迷语
直到他们心如泉水
你也会成为一个山神
住在石头里，守望大森林
愿每一个单纯的生命
在每个清晨，梦见我……
——这是你们最善良的愿望，然后，又滑入雾
瘴丛丛的黄昏
鬼在巫术中
备蛇皮一条，干螺壳一只，鸡，狗，鱼，猪肉，
将肉置案上，仇人衣物及蛇皮放案下，鬼师念咒道：
今具狗肉三牲，敬请Ｘ鬼降临，Ｘ被ＸＸ无理欺凌，
Ｘ空境贫寒，欲诉诸官府，却无金钱；欲诉诸武力，
又因ＸＸ凶暴，难以对付，逼得无奈，恭请Ｘ鬼降
临，于Ｘ时Ｘ刻到Ｘ方，将生于Ｘ年Ｘ月Ｘ日Ｘ时
之ＸＸ杀之。
咒毕，鬼师以蛇皮紧缠仇人之衣鞋，再将螺壳
击碎，表示杀死仇人。然后持鸡一只，割其咽喉放
之任走，若鸡倒毙时头部方向与仇人方向相同，则
放鬼有效。或将鸡褪毛煮熟，观看鸡眼，若鸡眼紧
闭，则敌方已被杀死。
你们要记住：恶鬼也是善鬼，善鬼也是恶鬼
我在涂满月光缀满星星的山岩上，向你们说话
……
我在一阵擦过瓦屋的风中，向你们说话……
我从经卷的字迹中，以血的陈旧向你们说话…
…
我从滚滚长河逆流的波浪间，向你们说话……
你们要记住：没有神，只有鬼
我永远外在于你们，所有的生命
你们要向我顶礼膜拜
我给你们带来富足：庄稼、猎物
我给你们带来瘟疫，荒凉，不安
你们的心意我从水中看见……
人若横死，不能抬入寨内，只能停于寨侧
活人忌滴眼泪在死者身上，否则，死者找不着
投胎之路
死人入殓，忌穿棉衣，否则，子孙耳聋……
草卜 鬼师将求卜者的衣物握于手中，面
前放七根或九根糯米草，鬼师口里数着各种各样的
鬼神，一边随手将草两两打结，打完结后，将草撒
开
所有的生命死后都是鬼
传说──
在都柳江的主要支流马场河的主要支流套头河
的上游，汹涌的河水急速转弯的象鼻岩下（那象是
我的坐骑，从天边赶来，要到达莲花宝地时，天已
亮，便永远地站在河边，面对滔滔河水，鼻息离莲
花宝地就那么一步，一步即成永恒）有一席宝地，
没有谁知道那宝地在哪一株草旁或者哪一句偈语里。
静夜，三更，圆月是一个空碗罩在天空，群山将自
己的倒影藏入了怀中，大地明净，空山寂寂，奔涌
的河水突然停住向往，转弯处，大水缓缓地平静如
一面镜子，镜面慢慢的裂开、裂开，无声地，如莲
花状，水中开放了一朵空无的莲花，不见水光，不
见砂砾，莲花开自无尽的极地（每隔九百九十九年，
莲花开放一次，这大地的子宫啊）。天地在此刻向
莲花围拢，时间在此刻返回了自身，永恒的美丽，
就在这空无的一刻，飞鸟的梦里干干净净，蓝色老
虎的醉中淌满了泉水，鬼灵的命中开满了鲜花……
然而，影子，月亮的影子，月亮内心的影子，这个
照亮大地万物的光明无法彻照自己内心的黑暗，他
内心的影子落在了莲花的蕊中──
莲花戛然关闭
天地哗然四散而塌
鬼灵的诅咒密雨般从山后赶来
群鸟啼泣，群兽咆哮……
从莲宝地中走出了人，一个赤裸裸的人
──这，就是人的诞生
阴影，人即是阴影
领受着鬼灵无边的诅咒和天地永远的放逐
内心的阴影将人一次次淹没
人，你必须记住──
我将你的一生不断惩罚，不断地引入歧路、迷
途……
我是你那远逝的祖先
公忙干 祖父以上的亡灵，因享用不着活
人的供奉，便心生怨恨，不断骚扰家中，迫使后人
以用鬼的方式供奉自己
苗鬼 一种极厉害的鬼，常常从病人身上
转移到鬼师身上
所有的死者，我用叉子叉走你们的运气，用狐
狸的尾巴打扫你们的呼吸，于是，你们便成了鬼，
留下一具丑陋的尸体，最终又回到大地中间去
──你们不过是我的猎物啊
迷雾，瘴气，寨子被浸透
湿淋淋如落水鬼，站在山坡上
是黑漆漆的财宝，黄昏中我的财宝
放在冬天下，一言不发
骨头上长出了木耳
一寸寸腐败，死亡的村寨啊
我是你们的祖先将你们拥进怀中
让雨雾一滴滴打穿了时光
家中缺粮，若有牲畜病死，或见到老鼠偷粮，
为昆袄（保仓鬼）在作怪，须请鬼师衬禳退解鬼。
祭席要设于谷仓边，置米酒五碗，肉六斤，熟牛皮
十块，鱼七条，稻禾七把，银项圈十只，米一碗，
杀猪一头，鬼师念咒：今天我们准备了酒肉，应有
尽有，你一定心满意足，快来吃吧，求你多多保佑
家中平安……
象鼻岩对面，隔河相望，是高耸入云、鬼魂集
聚的鸡冠坡，鬼灵在鸡冠坡上停下车驾，山雨便从
九阡或更远的地方铺过来，闪电挂在车辕上，人的
心中刹时充满了对幸福与美满的渴望，巨石在心中
轰轰地滚动，一个潮湿的声音传诵着一席宝地──
头在鸡冠坡
脚踩马场河
哪家葬得着
钥匙用马驼
生与死原来在同一个点上，象猴子一样一无所有
而我只想做一只野兽，小小的野兽──
从群山中轻轻地经过
不知生，也不知死
让情人遍布每一个草窠
让岁月和清风挂在两肩
天与地，是一个荒凉而热闹的地狱
……而我要修炼多少年
才能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小兽
清风明月下，不知所踪
卷二 兽 音
我的左边是人，右边是鬼，我是万千条裂缝
从一滴晨露的清甜和晶莹中，那一直在看我的
眼睛是谁呢？
那让我无从隐蔽的目光是谁呢
我不能明了自己的来处
先于人，我就在这片散发着体香和蓝色微芒的
大地上，在风的翅翼中筑巢，在雪的帘箔后生下后
代，然后在天敌的趾爪中成为另一种凶猛的力量，
或从黑色的泥土下开出的一朵菌子，长成一株枝叶
撩天的大树……
远远的夜晚，你听，嚎叫或咆哮的声音从月光
下刺过来，是无可抵御的侵袭，进入你的毛发、浸
入你的骨肉，流淌在你的血脉中，暴发于你的趾牙、
树叶、根茎，于是你成为大山的倒影，雄性的月亮
飞快地旋转……你听，这就是我在一颗大星的感召
下向你走来、飞来、滑来……
亿万年前我是一群不言不语的鱼儿，被时光上
升为这片高原上大山的魂魄，石化的躯体在岩石间
驮动父性的山脉母性的山脉，亿万年后我走出深重
的禁锢，飞翔在万壑之上，奔跑在万木之国，群山
因我而喜怒无常，一阵山雨突然从我的耳廓间下，
打湿了沧桑的河……
但鱼儿又是从谁的掌心中游弋而至呢
太阳，一头母性的兽，每天带领众兽走向小溪，
走向山巅，走向洪荒的东方和杳渺的西天，太阳，
这众兽之王，你的皮毛是人类的梦想，我这反反复
复的母亲啊，当你落到一个云中的山洞里，那里有
我为你铺就的窝，用了迷惑与感恩，用了云絮和鸟
羽，你在幽暗中度过夜晚和安宁，让我为你梳洗，
为你打开洞穴……
谁，谁在比山巅更高的天空永不睡去
象群星的火焰集于一身，自如地转动
是一个巢穴永远难以抵近，是谁
让我在山间迎接一场场雨水
然后又漏光。谁是我的父亲
把翅翼上内敛的飞翔收起
回环在比风更高的高处，不断地言说
如同递下一颗又一颗星光，把季节照亮
──遥远的回音在背后长出遍山绿叶
长着鱼儿的眼睛
七星鱼 七星下的水之魂，把七星穿在身上
白飘鱼 南方是我的故乡，是一匹骏马在
水中奔腾，而那暮春的柳树上，谁又看见我不断的
跌下，沾在河面，如片片柳花
鱼便是你们乡愁的方向──
有这样的古老规矩：接亲的前一天，男家派两
对少男少女为接亲客，他们带往女家用的礼物中，
有竹编的罩鱼笼和一串竹篾穿起的金刚藤叶，这是
特意送给女家供奉祖先的。鱼笼表示怀念祖先的渔
业生涯，而金刚藤叶象征鱼，串在一起的金刚藤叶
则意味着渔业丰收
新娘进家时，新房中要摆上一坛清水养着的两
条鲜活鲤鱼……
有这样的古老规矩：葬丧期间，丧家及至亲须
忌荤食素，而鱼虾不在禁忌之列。而且祭物必须要
有鱼
仙造端 送虽来过
煮鱼虾 祭奠远祖
扫庭院 擦洗碗筷
吃素菜 古老规矩
你们要把鱼雕刻在墓碑盖上
你们要把鱼绣在服饰上
你们要把鱼养在屋脊、中梁
——因为，你们的远祖来自海之滨，来自那山
峦般苍茫起伏的大海
壁水鱼
象在岸上飞快的闪动
秋天飞快地闪动，即是冬季
冬天是白色的皮肉，落满灰尘
铺在衰老的天地间裹挟阳光
那变了味的空气让我唇齿生痛
在幽深的树洞里摸到死亡凉凉的脸
储藏着一场雪花……
如果你在屋檐下看到一只小兽，那是我向你的
问候，人啊，我是你的另一个魂魄，当你的手中握
着一株草，或者口中叼着一片叶，你就成了我，这
时你最容易招来危险，哪怕你的歌声吹得多么动听，
微风般的歌声里一只狼或一匹绿色的老虎看到了那
天上的主宰者分配的食物。而当你手中捧着粮食的
时候，你便成了人
传说──
有一个从天尽头走来的后生。后生穿过一片长
满白灵芝和金蘑菇的黑森林，那里是绿色老虎的家
乡。后生在半场浑浊的雨滴之后停下，歇在都柳江
畔，象一只追赶时光的无翅天使，他弯下腰，他从
水中看到一头小兽，左手拿着花枝——这是他的魂
魄，背后是一匹绿色的老虎，眼中燃着蓝幽幽的火
焰，山洞一样吐出一个个圆形的雷霆，走向小兽…
…都柳江依旧向前流去，影子依旧呆滞于水中。后
生放下手中的花枝，吃他的饭团。绿色的老虎停下
脚步，看到它眼前的小兽有了人的气息。后生吃掉
半个饭团时，水中仍然是一只咀嚼的小兽，他哀伤
如雨中的秋叶。放慢速度，一颗一颗地往口中送来
饭，如同仔细地清点剩下的时间……终于，在饭团
就要拈完的时候，水中现出了人的影子：一朵水莲
花中现出人的脸庞。猛虎长哮一声，从人影的身后
消逝而去……
你们要记住：每一头猛兽要得到食物，必须得
到那个冥冥之中力量的允许
忌野兽进入寨子，这是全村之祸
忌猪牛进家，极大不祥，你们要杀掉它祭祀
顶顶窝窝
牛崽筛箩
耗子领崽
老猫拖窝
嘀哩嗒啦
卖盐卖辣
撵山狗
不吃饭
拧耳朵
竹骝 我给你尖硬的弯牙齿，我给你雪亮的
勾爪子，我给你不为人知的黑洞子
拉鸡猫 你是兽中的独行大盗，无声无息地
将鸡拉走，连那躲在美梦里的野鸡，你也给它们进
行奇异的腹葬，黑夜是你黑色的羽毛
一头长尾山羊
二头短尾猴子
三头无尾草兔
……
秋风把群山打扫得神清气爽
我的回望间，是谁下寒霜
一夜之间万物苍白，众兽惊惧
而我从林下踱过，留下踪影……
踪迹被那个神秘者一一捡拾
象凭空到来，又凭空消失
我在冬日里路过时间的源头，亘古混杂的
四季是四滴水珠映射的四个方向
另外一个方向是我，一个
是那个头上的神秘者，它无形的手指张开
变幻之中我的身世经过长河落日
又在雾起的林间，平静地度过
不要捕捉一只在你面前毫无防备的小兽
谁看见我，谁就会得到山林的生殖力
鬼金羊
我鬼气的左边象夜露，浸在生命枝叶掩映的暗
影中，于是我从你的痛处向你说话，你听到疼痛的
节律了吗？人，树，以及那被我一口咬掉的月亮，
我以空洞的疼痛展示我鬼气的那一半……
修炼千年的兽就成了精
忌出门蛇拦路。蛊
蚂蚁将线牵进家，还有蛇，将一团困厄藏在你
的屋角，会让你的家园荒凉
一天晚上，公蜈蚣出门觅食，人看见了它，便
从路旁折下一根树枝打过来，它的屁股受了伤，急
急忙忙从草丛中窜走了。它回到岩缝里，母蜈蚣问：
你怎么受伤了。被人打的。黑夜里，人怎么能看见
你呀？月亮在天宫照明呐。你赶快把伤口治好，爬
上天去咬死月亮吧。公蜈蚣伤口好了，张牙舞爪说：
嘿，月亮真坏，这回上天非咬死他不可。
蜈蚣爬了一座又一座高山，都没有路上天，它
又爬了一棵又一棵大树，也没有路上天。它灰心丧
气地回家。母蜈蚣说：马桑树长得最高，你可以从
它身上爬上去嘛。公蜈蚣急忙去找马桑树。它爬呀
爬，果然从马桑树爬到了天宫，向月亮猛扑过去，
狠狠地咬了一口，月亮痛得大叫：妈呀，蜈蚣咬我
了……
……雷母遵照天仙的旨意，每当狂风暴雨的时
候，就隆隆地怒吼着，挥着大斧，见了蜈蚣就劈，
所以，现在蜈蚣很害怕雷母，一听响雷，就赶紧躲
在岩石下，不敢出来……
打屁虫。麻虫。鼻涕虫。千脚虫。锯木虫……
蛊 听到这个词，我身上的鬼性如叶片般
纷纷飞舞，山泉落满尘土，草木垂下青色的眺望，
据说蛊是人从蛇虫提取某种诡密的母素，如蛇涎、
青蛙涎……或将某种虫子晒干碾粉，如蚂蝗、蚯蚓
……施以咒语，便可放蛊。放蛊的方式，或者将蛊
药放在酒饭等食物中，或者藏在指甲缝中弹出……
郁郁葱葱的岁月地老天荒
那个运行在背后的隐秘者究竟是谁呢
从来不曾显露。让我以生命
成为它的痕迹，镜中是轮回的隐匿
另一面却是斑斑锈蚀的大地──
人性溺水而去，鬼的气息弥漫
诅咒与死亡中谁曾打听我，打断我
那在雨水中腐朽的日月：苦难周而复始
自我的趾爪把天空抓得虚白
我是你们心目中不断吞噬自己的仇和恨，那天
生的，不识善恶的仇恨
中了蛊的生命发出蛇的叫声
是蚂蚁窝，是青蛙游乐的池塘
青草池塘独听蛙。谁捉住了蚂蝗
这纷纭的不死者从口鼻中游出来……
一株古树在宁静中轰然倒下
一块岩石在雷声中化为雨点
经月鹿是一只螃蟹
不要捅散蚂蚁窝
斗虫虫 虫虫叽
虫咬手 捉蚜蚁
蚜蚁蚜蚁飞……
锯木虫躲在自己钻进去的洞中，它的音乐是把
大树锯倒，这是我放出的一种蛊，而我又是谁放出
的蛊呢？在一片霜花中僵硬成一点……
金妈妈 银妈妈
飞到哪里 飞到我家
你帮我吹渣渣
我帮你背娃娃
阳雀 冬天你在哪一条小路旁叫着，阳光
大雪般洒了下来
竹鸡 饮着那不曾触过嘴唇的溪流，我把
巢筑在月明林下
就算你翻遍整座长天
也找不到一只鸟。你逮住一头鹰
射下一只鸽，网住一群雀
你不能发现一只鸟
从来就不曾有眼睛看见过鸟
飞过山麓（虽然鸟有翅膀
翅膀将天空托得更高）就连隐秘着
也不能变为一只鸟
仰起眼睛盼望鸟是一种姿势
蠢笨而又令我感动，以至于
头顶的翅膀，停留了一下
看着一个童话想要飞起──
地上之所以有路
因为翅膀越来越少
──你依然看不着鸟，你才明白
鸟是种子，我向天空播散的种子
轻盈，美丽，开出一只只生命
将我们的视线驮得更远
人啊，当你们射下所有的翅膀时，就看见了鸟，
隔着时光之河……
一只鹰的孤独是因为没有谁盘旋在那样的山巅，
那样的深谷……连你的梦想也不能
忌飞鸟屙屎在你的身上，因为，这意味着出行
不利，或者，预报其它凶事。解除的方法是：头戴
一顶烂草帽，端个破碗，到三姓以上的人家讨饭，
然后在三岔路口把饭吃掉
忌大群的乌鸦出现，这是地方必有乱事的征兆
那不动声色的隐秘者啊，你为我安排下翅膀，
又让我等候着弓箭与弹丸，我总也飞不出你的视线，你究竟在哪一支翅翼上监看着我呢？我是天与地的使者，没有谁可以直视太阳，我可以，在太阳的诱惑中成为一只金乌。没有谁能全部俯瞰大地，我能。山川的变动是我永远的激动与追寻的方向。那树丛与草叶间的虫子无处逃避，我吞食了自己的罪恶，生下十二个仙蛋，孵出龙、虎、蛇、熊、猪、猴子、牛、狗、凤凰、人、雷、马。我该在哪一泓从未看过影子的泉眼中目击你滑过的身姿呢？我该在哪一堵岩面上寻找你的偈语和身世呢
而叫声摇晃，空气中
羽毛纷纷失落
我高远的梦想流出
鲜血，从此看不清自己
霜，又开满了大地──
满地寒流中，我被那个隐秘者收割
用你的手，你的兽性的半边脸
将我从水中到陆地，到天空的努力
收割，血迹中运回那永远的黑暗里
我永不明白的来处与归宿──
你的双手再也不会长成翅膀
深入万物流泪的静谧之中
兽性，在兽性中你发现了自己的来处
──你是一个单薄的阴影，人啊
于是，在那些关于人的传说与禁忌中，你终于
看见了兽，一个象形文字，镶在那隐秘者阵阵颤动
的错误之上，象一群群流星，没入山川的绿色之中
──
这就是命运
卷三 人 音
女神──
非不欲送子与你家，只是，来到你家必经之路，
被Ｘ河Ｘ弯隔住，苦于无桥可度（或来到你家路途
过远，无石凳可歇）无法前来，你必须在Ｘ河Ｘ沟
（或Ｘ路旁）修造桥梁（或安石凳），子女来时有
度处，就能来到你家
人──
在我出生之前，神的力量已罩在肩上
象一只大手要我转过身来，目睹
太阳贴上山顶，又成为灰烬
时光千年如旧地铺在天下
这就是我的命运，流水的历史中
被神言说，连死亡也不曾放过
女神已在屋顶上摆放数个光环，那光环闪烁着
蓝色之芒，中间，黑光与绿光互相吞噬，咬着对方
的尾翼，是两条永不停歇之蛇。女神又在屋顶上放
下一个光环，像放下一只盛满风暴的碗，然后，消
失在苍蓝的天空
婴儿的啼哭声飘出屋外
人──
我是我的母亲
我是我的父亲
我是天地间最初一个人
我是天地间最后一个人
女神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无人听见──
我看到 我的影子
在地上 升起炊烟
我听到 我的影子
在地上 淌向遥远
……
……
在路上 我的影子
象花朵 被风吹落
经卷中 我的声音
象霜迹 遍布长河
人－－
我知道，神曾向我暗示，没有人听我言说，除
了流淌生命汁液的树，除了延伸目光的草，除了可
以淌过两次的河，除了在深山间白云里出没的鬼，
没有人听我言说，我也不曾听过别人的言说
神啊，这是一个自言自语的年代
所以，光明让我在落地的瞬间泪水长流
满月酒 婴儿长到三十天时，外家亲戚带着
背带、衣物、玩具等前来祝贺，主人杀猪办酒席招
待。来客都是女客，晚上，主客唱歌问候祝福。主
家此时设立永久性的地母娘娘神位，祈求地母娘娘
保佑孩子起居饮食平安
歌声中，木匠从南方而来，那故乡的方向，木
匠在门口歇下脚，讨碗水喝
木匠──
你家在办满月酒，请给我一碗水止渴，我给小
孩作保爷
没有回答
木匠──
我赐予他安康、幸福
我祝愿他是一株百年的大树
我为他建造永远的居所
歌声盖过了暮色，客人从身边进进出出
但没有回答
木匠长叹一声，蹒跚着走向苍冥的夜色中
在屋内以糯谷穗三把，剪纸人三个，红鸡蛋三
枚，黄糯米饭一团，粽粑三束九个，猪肉一斤，米
酒三碗，熟牛皮三张，白布三尺设祭，鬼师念咒：
小孩××掉了魂，请你快把魂找回来。这里有酒又
有肉，请你吃饱又喝足，多少人在等你呀，护好孩
子莫疏忽
人──
我看见幸福，我听到他从屋前走过
象一阵走了好久的风，等待一张石凳
我安下的石凳，却隔着半碗二月的酒
三月的酒是冬天吹过的一阵风
巫女——
你的命中带来一队伍的鬼魂，在门槛上
坐下， 是八月的粮食，九月的灰烬
苦难像月光照在碗上
你的命中，有一队掠劫的鬼魂
人──
那一条路上我找到一生的寄托
巫女──
是一株蓬勃之树，在渡口等待你的声音把它唤醒
是一尊远古之石，在山麓等待你的祈祷把它点化
人──
那是我的保爷，我的力量之源
神啊，为何给了我身世
却又让我穿过万世的迢遥，丢失了昨天
我的年轮被你辗得残缺
在竹篮中盛放香纸、饭食，背着小孩往北方，
看见了木匠的脚印，是一生遥远的希望，通往七星
的勺子，那勺中舀着黑夜的谜底、失落的黎明……
看见了木匠的身影，是行走的粮仓，坐在众神的岩
石上，木匠的身旁，一堵爬满藤萝的山岩，一棵枝
叶扶舒的大树
大雪到来，北方更远
从遥远而来的猎户，走在宽阔的大路上
他的铁弓挂满了山峰的力量
他和筋弦挂着河流的柔韧
而他的铜箭，赠予了婴儿
猎户在中途作了婴儿的保爷，他点燃香纸，祭
过天地鬼神，饥渴的猎户，在饱餐之后与婴儿命运
相连，送给婴儿一支箭，那一刻，众鸟惊飞，森林
后退了七里之远……
山坳
巫女从阴间走出来，扶着楼梯，长发比夜晚更
长，披挂在脸上，望着婴儿，唱──
你在高高坡
我有矮矮楼
你吃白米饭
我吃老糠头
你骑花花马
我骑老水牛
你系花围腰
我系烂背兜
人──
你从鬼魂密布的阴间走回来，听见了什么，可
曾听到了我的前生，或者遇见我的来世，这衣裳般
的苦难，无论崭新，还是破旧，总是穿在我身上，
这衣裳，何时才能脱下
巫女──
你是人，所以你不可知道，我给你一面镜子，
镜中映出你的今生
人──
那扑朔迷离的未来，如岚霭环绕的远山，才是
我的向往
猎户从云烟深入渐来渐近，歌声好比诺棉鸟一
只只歇在干栏上──
土地菩萨土地公
你是管山管土神
天神叫你管百兽
如今野兽长成群
花蹄黑蹄满坡散
今天向你要几个
有多你送我一双
有少你送我两个
歌声歇处，猎户站在干栏下，叉尖上挑一只野
兔、一只锦鸡，鲜血和羽毛涂在衣裳上，脸上如同
挂了一轮正午的太阳──
给你一座森林，让你不断地追逐，这香气醺度
了月亮的獐子，这建造了三个或更多的巢穴，挑战
你的机智的野兔，这朝霞中唤出太阳，衣服上缀满
众神的赞美和目光的锦鸡，这狼嚎守着的苦桃树，
这蟒蛇呵护的灵芝。让你不停地追逐，它使你温暖，
使你富足，当你挎着弓箭刀叉穿行于山水之间，你
一定听到心中的大河奔流不息，你一定看见你的头
发长成茂密的黑森林，你一定插下你的十指长成十
座围拢万物的山峰，人呵，你的欲望象雨后的草地
……
巫女──
于是你也会成为猎物
三十六种魂魄居无定所
在时光的乱箭丛中起伏
直到一场暗暗地滋生的白霜
盖上你的须发 霜中最后一箭
射断了你紧绷的心弦
人──
哦，多么地可怕：时间就这么
流淌下去，在山峰下转了多少弯
却不曾回头，我就是
一座森林的倒影吗──
生活淌过了我，但是
我总也追赶不上它，摇曳在原地
天空蓝得让人绝望，这无霜无雪的冬天，阳光
穿透了一切
都柳江与龙江在蓝天下蓝色地奔腾着蓝色的水
声
又一个吉祥的抽条日
木匠在远方，木匠在筑居。主人提供糯谷一把、
公鸡一只、布匹一丈、蓖子一把、鞋子一双、纸伞
一把，木匠设立神坛 (据说，如果在立房时，不设
神坛，木匠会腰酸背痛)
木匠在上梁，手拿梁粑口赞词──
匹匹梁布高天挂
挂在梁上主家发
立柱正遇黄道日
上梁喜逢紫微星
梁披龙袍离地起
主家代代都进喜
……
此粑打来作何用
我今拿它撒五方
一撒东方甲乙木
主家儿女秀才出
……
人──
我看见了木匠，我手持弓箭看见了木匠
何处是我的新房
猎户──
你的家就在你肩上
巫女──
你是你的新房
人──
命运啊，你在我的骨骼和血液中踏过
为何给了我无尽的欲念
却不给我幸福，为何
给了我苦难，却不曾
看见神在山脉上，洒下
白霜般的圣光……
巫女冷笑，幻化着一股轻烟消散……
清烟中出现一个死亡，象猎户肩上的叉尖，在
瓦屋上沙沙地踏过，狂风一般吹过山岭，穿过都柳
江，湿淋淋地，咬着半条蜷曲的蛇，立在人的面前
木匠──
那就是死亡，从来不曾疲惫的死亡，它发了一
身痧，寻长找一个刮痧者，那人手持铁弓之人，将
用铜箭射穿它那发痧的背部
死亡是你一生的幸福
猎户脸色顿变，悄悄地躲开，沿着滴血的山路
重又回到森林中，剩下人，被生的欲望激怒，箭如
雨下，射下干栏
……箭
……箭
通体透汗的死亡大笑而去，笑声挂满瓦檐，树
梢……
剩下人手足无措
巫女的声音鬼气森森地传来──
只有死亡才能让你看清命运，就象你站在山顶
上，点数自己洒落的脚步，一旦抬头，即会看穿命
运的谜底
可是你错过了死亡……
木匠坐在天梯上，放下刀斧
干燥的干栏中木头不断绽响
木匠点起火把，夜晚打开粮仓
你拥有智慧，你就拥有了幸福
成为卷册深处的鬼师
在盛大的仪式中，为自己开控
人──
木匠，你在哪里
木匠──
我就在你的背后，但是，你永远不会回头
人回过头去，岁月暗暗的一箭射来，射穿了他
的心房，他在被香火烫了一下般的疼痛中，终于看
见了木匠──
木匠在为他搭建开控的灵棚
开控 出殡前一天，要举行隆重的悼丧活动，
即是开控，分小控、中控、大控、特控几种规模。
孝家杀猪宰牛悼祭亡灵，款待亲朋。女丧杀猪敲牛，
男丧可以宰马。妇女生前喂猪牛，故杀猪宰牛给她
带走，男人生前会骑马，杀马让他有马代步和参加
赛马……控场上舞龙耍狮、放黄烟、放钢花、放灯、
唱歌、吹芦笙、跳花灯、放铁炮、放鞭炮……不论
前来吊唁悼亡，还是凑趣看热闹，主家一律以酒肉
豆腐之席招待，以几只大谷桶装糯米饭置于田坝中
飨客
巫女──
男丧忌杀母牛母猪
热闹中，一株杉树不停地向天空伸张，高过屋
顶，高过屋顶上的光环，高过山岭、高过山峰……
长到女神的台阶下，是一个悠久的声音
这声音追寻一个答复而来
涨满大河
涨满天空
涨上月亮的宫殿，打湿梭萝树的肢体，涨上女
神的星座，让神的指尖，闪烁一万种咸味或一万种
汹涌
那声音寻找一个答复而来
寻一个鹰一样的女神肚脐眼中游走的答案
木匠──
苦难是永恒的啊
巫女──
你的欲望打湿了你的眼睛
猎户──
你，人，弓箭旁即是幸福
然后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岁月无声，亮出
它的河床
这一次，看见了命运──
命运，跟在身后，不即不离
是时光流转的一眼源泉
这长着三副面孔的神──
一副是巫女，一副是木匠
还有一副是猎户
人──
你就是主宰了我一辈子的命运吗
命运平静地回答
是的，我就是你
人──
……
命运如一颗水晶球，在开控的声浪中旋转，旋
转、飞快地旋转，只听见一条月光之河退去所有的
海潮，只看见热闹被那凉凉的光芒抹去……
剩下命运──
只有一副面孔，那就是你
然后，融入人的灵魂之中
卷四 英雄音
瑶人山下，都柳江畔
我一生行善的父母没有生育后代，他们将月亮
当作儿子，将太阳当作女儿，在日月的照拂下，活
到了脸上淌满山川，头上盖着冬天的老年，仍旧没
有看见我
日暮，神来到我的家中
神：你们生性善良，一生穷苦，我送给你们一
个儿子吧
父：我们行将入土，恐怕不能将他照拂大
神：他将长得比江边的杉树还要快
母：我们家境贫寒，恐怕不能养活他
神：他将给你们带来粮食
父母：神啊，你赐予那些更需要儿子的母亲吧
神：只有象火捞地一样无私、实在的你们才能
看护他
于是神让父端来簸箕，母找来剪刀与笋壳
神：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儿子，就剪什么样子，
再给他剪下一张弓三支箭
神把母剪成的人和弓箭放在簸箕上吹了一气，
让父端入一间不透风不见亮的屋中
神：你们必须守在门口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再打开房门
然后神消失
父母不曾合眼地守住那间黑屋子……到了三十
六天，疲惫先把母给绊倒了，倒在火塘边睡去，到
了四十二天，父在一次眨眼时再没力气抬起眼皮。
父母睡啊睡，睡得翅膀在鸟身上醒不过来，睡
得趾爪在虎身上停下去，睡得山川蜷入冰雪下去做
梦……
只有日月没有睡
父母睡醒时，也不知过了多少天，记起神的话，
连忙打开关着我的屋子
漆黑的屋中已经闪亮，象月光粘满了板壁，父
母看见了我，我已经是一个后生，双腿是本两株寨
树，双手比蟒蛇更有力，左眼是太阳，右眼是月亮，
头发是星光……
我说：我的弓箭呢
父走回屋内，在簸箕上找到了弓箭，但是，他
拿不动，弓沉重如山脉，箭坚实如峰峦。我返回屋
内拿起黑铁之弓，青铜之箭，走到门口
朝北方射出三箭──
北方的王正在洗脸，第一支箭就要射穿他的咽
喉时，力道已绝，当的一声，掉在了脸盆内，把王
吓了一跳
北方的王正在上朝，第二支箭就要射到他的额
头时，却无力再飞行，跌落在大殿门口，让王出了
一身冷汗
北方的王正在派兵追查我的下落，第三支箭射
出，却掉在了我的门前
……
我一声长叹
原来，父母只守了四十七天
我在空荡荡地大地上奔走，逃避王的追杀
你若登上最高的山，从雪花的舞蹈中望过去，
就会看到我在长河的岸上行走，是一叶离了水的扁
舟，这时星星如鸟在月光下起伏，凛冽的香气布满
了云层，雪扑簌落下来，阳光在正午开始温暖，每
一条根系里都藏着我的传说。千年如此
冬天更深
比我投宿的山洞更深
在东边打铁，在西边射雁
喂食他们我命定的灾荒──这个失明的男人
昏迷的女人
我的怀中他们饥渴
我怀揣故乡
手提花朵的灯盏
行走在黑夜
用深潭积蓄力量，用田地准备粮食，我在无边
的山间奔走谋划，争战是我的天性啊，是历史的马
蹄，铁血的年代里，时间之墙在一夜之间被我的利
箭射出无数个缺口，跨过这荒颓的缺口，一万匹马
的啸声中我逐渐恢复信心和勇气，你们看到修炼千
年的鱼跃出深潭，长成田地中挂满星辰的巨树，我
把父母葬在谣传的路上
我是你们的方向
我将是你们的王
神看见我在远古的诲边射杀一只白色的虎
不要怀疑一个的名字能让空气中布满雨滴
不要在争战前翻一卷书
我看见了城
山下的城，江畔的城
谁嗅到了它的气息，命运里
它是恶梦之源，它是一个放浪者
走在春天吹来的心荡神迷
这铁器的城，锋利而坚固
我仿佛触到一圈盘曲的龙
……
天在江浪声中矮下来，蹲在两岸的山岭上，半闭着眼睛
将城围住的那一个夜晚，一股犹豫注入了我的
胸中，这从天而降的水气，是温柔的树液，是情人
的手指游移不定，牛油烛光中事物静下去，镀上层
层花的光芒，男人的血性在烈火里软弱为一块通红
的铁，只不过轻轻一锤，就能让它弯曲
但是，我把自己浸在了彻骨的江水中
又是一张弓坚硬如桥，如石桥
(我的内心暗暗知道， 弦已经折断，再也不会
夜夜悲鸣)
──这是一道门
睡梦里我看到了那道门──
王坐在虎皮上，拥着花一样的女人，通宵畅饮
狂歌，我看到王的日子象龙江一样漫长，欢乐是两
岸云遮雾绕的山，然后，我听到了那道火光
冷冷的灰色的火光，王在火光的中间……
直到攻城的清晨，那不熄的火光仍旧燃烧在我
的头盔下。造反的将领们就要破门而往时，我感到
了疼痛，咣的一声，尘埃般的火焰封住了那道门。
于是，我下令收兵……如此反复……那城伤痕累，
长满缺陷，鲜血从城墙上开放一朵朵古老的死亡之
花，也不曾被我攻破
……直到七百七十七条战船只剩下最后一条，
如天地间一只沙鸥，直到所有的长箭已经锈蚀，断
了铜镞，直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匹战马之魂化为鹰，
大片地盘旋于城的上空，清理腐尸的气息久久不散
——神依然没有露面，天空还是蹲在山顶上，布置
下一场透明的雪意
那道门还在半开着，那个火还在猛烈着
犹豫象泛滥的雨季下的江水……
我终于攻破了城门，攻进火光四处匍匐又冲天
疯长的城——我独自攻进了时间之城。无限疲倦的
我把自己的肉体拖入宫殿，王的火焰在刹那间垮下
来，被抽去了筋骨，我看见王的脸上覆盖着惊恐与
不相信，他的女人早已化作了尘土，美酒早已铺满
了浮萍。我的到来导致了这一切，然后，王在灰烬
中坍缩为一地废墟……
我的四周，一片寂寞
我是新的王
王是孤独的
在时间之城的另一侧，你们在传奇着我的事，
但是，你们不会知晓故事的高潮——看见都柳江与
龙江流到天地交界之线上，却看不到更远之外它的
溃散，嗅到幽香从城墙下升腾而起，金光灿灿，却
不知道那香来自哪一身衣裙或哪一盏笑容，让我，
告诉你们──
四季在我的翻手与覆手之间变幻
时间是一条带子，缠在我的额上，随风飘然
老王山 都柳江的一只乳房，挺立于都柳江
上游，整山地势由西北向东南下降，对此欲倒东南
倾。有山峰三十座，其中一千四百米至一千五百米
山峰五座，一千五百米到一千六百米二座……山巅
放牧着大风，没有栅栏的风四处奔跑，冬春长满遍
地的凌雪，雾从天宫的窗帏垂下来，飘飘荡荡，毛
雨在刺竹林中发芽、生根，尖利得发痛
这是我的山
于是，我独自骑着一艘战船化作的白马消失在
莽莽浩浩的林海中……
白马在密林间倒下，成为一只残破的石船，我
放弃了关于江水的记忆，骑上一头野牛，山坡般的
野牛在翻越第七座高峰时，冻成了一席风水宝地，
里面葬着我的一个趾头，渐渐地发涨，接着，一只
硕大无朋的鹰变为我的坐骑，驮着我上升，象一块
嘎嘎地响着的乌云，穿破凌雪而上，在越过第二十
一座山峰的时候，神用我遗失于门外的那只箭射落
了鹰，化着漫天大雨在都柳江与龙江肆恣……我摒
绝一切念头，望着山顶全力攀登。当我登上山顶，
去开雾散，凌雪释放着一团团蓄积了多少年的阳光
与月晕。地上，我找到了命运的尸骨，这内心深处
的对手终于在我的命运之外死亡，是根根黑色的树
枝，无声地堙埋。
神的声音在更高的天空上回响──
你是英雄，是人与神之间的天梯
自此，你不再受命运的指引
你看见了什么
你听见了什么
……
万物无语，时间之城在无声无光地塌陷
我的精魂在老王山下长成无灾无喜的……
鬼灵回到泥土中，鸟兽被一个词语
摇进法铃里，我是英雄──
英雄回到山谷，秋草离离
骨折的螺号里再没有遮挡
这是看不见的：比如气流
一匹战马老去的尸骨……
旧时代──唯有旧时代醒着
渐渐蛰伏，英雄在宫殿里伤风
岁月从不曾去打动它。鼓槌
美人，唯有旧时代给予他幸福
干脆动身去诗词中的那个山岗
三五儿童牵着秋天之襟，盼望着
夏季的尾巴快些露出来……
而明天遥不可及，它就是昨天
今年……一芳春风少女们长满了小桥
失去命运的人，不昧轮回
英雄已经回到烟草不安的山谷
神噢，请为我指出时空的坐标，透过荒野和风
暴的梦寐，我看到从阴郁的天穹上，一个白银的时
代正在到来……
我在一弯牛角的召唤声中面朝群山
跪下──
请给我命运：那欲望、那苦难、那幸福
冬天的门槛之外，我的左手撞翻了神的灯盏，
熊熊火焰爆炸，罪过中，炽烈的太阳欣喜而狂：她
拾到了……未穿衣服的太阳，是一个美得绝望的神
女，用万千金色的长发直刺大地的灵目：谁偷窥她
那遍野绿色的南方，是她的方向：一条蟒蛇拦住她
的方向，一株小草拦住她的目光。退潮的海中只剩
下一尾金色的鱼。神说，那是你的血肉，于是，我
用耳朵喂养了它，喂着我所有的儿子，象喂着我将
来的女儿
这条鱼即是命运……
神把我降生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
悲剧就在于：我还是英雄
──左手是刀剑，右手是卷册
无声无息，我的降临没有啼哭与笑声，也没有
鼓乐从鬼师的手中流传而至，天空镶满宝石，从西
北向东南倾斜着铺盖于天上，那蓝色和前生是一样
的啊，但是，没有神，更没有三个从东方远来的行
者在我的身边放下三样信物
我从七朵落霜的鲜花
旁缓缓站起……
不要坐在文字上
让我随龙江飘流而下
我要找到时间的归宿与起点
这是一块神奇的冲击滩，黑色的泥土在两条江
流间展开处女的肥沃处女的水草丰美处女最人性最
幽静的诱因，牛羊在 里吃草，吃着吃着就从茎草
叶中走上天堂，鸟儿总也飞不过这里，它们被两条
汩汩的蓝色带子缚住了飞翔，成子水中的鱼儿。这
是黄金之点，照见女神最初的惊艳与最后的妙曼…
…
我就在这里遇到了我的敌人
──没有敌人，也就没有英雄
那是城，淤泥下的古代，那里又开出一朵万年
不死的恶之花
我在船头上坐下，放开刀剑，翻经卷，经卷上
册是沦海桑田，经卷下册是空空的九月，裹着破碎
的雨，破碎的雪，经卷中一个个名字变幻，只有咒
语，这不变的奇异力量将我包围。
愿望在江水间冲卷波折……
恍惚中，敌人无弦之弓射出一支白色之箭
那箭插在我的肩头，从层层幻影的层次间穿行
而至，看不见他的脸
时间浓缩于一个点上，无限扩大，暮色中的山
脉……
我把卷册合上，心情如水，倒影中卷册合上天
与地、山与水，语言的光芒紧紧裹着我的未来，万
籁俱灭，河流冲起滔天的巨浪，大片的水升上高空，
水光中我目睹敌人的脸孔在语言的力量中炸裂开去，
落入干涸的河床，又从最后一滴水中聚合成一副面
孔──
那敌人就是我
我的卷册击碎的，是一面镜子，那镜中的敌人，
竟然是我
──随着最后一滴水珠的溃败渐渐消失
我击败了我自己
英雄啊……
……
……
冬天是神的季节
冬天是神的祭坛
巨大的冬天，停歇在群山之上
打开万里长空，打开一幅幅幻象
霜！冬天的神于大地上种下一夜的水之花，那
花开在水之湄，树之畔，山之巅，开在所有神迹路
过与梦见过的地方，大片大片地……那花是神在人
类花园中盛开的暗示，一地象形文字。透明、冷寂、
高蹈、疼痛……只要谶偈惊动的夜晚，总有这语言
之花打动英雄的明天和血管中的残酷
然后，神用灯盏收割了它
灯盏盛着寒霜回到天庭
光芒中神看到了内心小小的胚芽
这尚未在河源中醒来的预言啊
神将为你安排一席莲花宝地
南方，致命的南方
声音的南方
叛乱的南方
太阳的南方
流离的南方
一面如天的黄铜之鼓擂响……
然后是光
然后是白色之光──
神的光芒中鲜血停止，我从绝望中苏醒过来，
坐在光中的边缘，内心一片安宁，无欲、无望、无
灾、无福……象一片被命运之手擦去积尘的时光，
这时光之镜中没有纷繁的幻象，只有我，是一座山
岩，又不是一座山岩，是一支鸟羽，又不是一支鸟
羽……我是一面本来无一物的明镜，镜中之镜，最
后的一粒光芒是神的容颜
神在镜中定谕──
数千年之前，我就看到数千年之后，你们在干
渴如掌纹的大地上逝去，道道先于生命捆住了你们，
你们是一地无法灿烂内心的霜花，或者梦里明灭的
星群
你们是阴影
但我仍然告诉你们，那消失的，那未来的，我
仍然要告诉你们现在，现在的镜中，即是一切……
卷五 神 音
请清洗你们的语言
在泉眼中浸过七次，在溪水中浸过七次，在河
水中浸过七次，在海水中浸过七次。然后
在清晨的鸟鸣中洗过，在鸟声中的露水里洗过，
在露水中的阳光里洗过，在阳光中的花香里洗过，
在花香中的忧郁里洗过。然后
在春天的寒冷中洗过，在夏天的狂暴中洗过，
在秋天的荒凉中洗过，在天庭的传说中洗过，在时
间的停滞中洗过，在一切的沉默中洗过。然后
还要用你的欲望浸过四十九次，还要用你的苦
难浸过四十九次，还要用你的幸福浸过四十九次，
还要用你的缄默浸过四十九次。这样
你就找不到语言
你就成了语言本身……
这样，你会去倾听，记住，你的言说是为了倾
听
请清洗你的倾听──
用你的嘴巴清洗，用你的眼睛清洗，用你的鼻
子清洗，用你的手指清洗，用你的脚趾清洗，用你
的耳朵清洗
用太阳顶出天地线的破土声清洗，用月亮隐入
群山的入土声清洗，用星辰飞过头顶的复活声清洗
用雪花开放的声音清洗，用鲜花凋谢的声音清
洗，用鸟鸣的静默声清洗，用绿叶的招展声清洗，
用河流的汹涌声清洗，用山岩的风化声清洗
然后
在猛兽的哀嚎声里浸过三生三世，在飞瀑的震
裂声里浸过三生三世，在人群的欢笑声里浸过三生
三世，在苍山的……浸过三生三世
然后
穿过风声，穿过雷声，穿过空间移动声，穿过
神的宣谕声……
这样，你才能倾听
这时，你的言说就是倾听
你的倾听就是言说
——这样的过程在你的万念之外，又在你的一
念之间，在你之外，又在你之内
这样，你终于坐在群册之上，听我的言说
我在言说──
在九重高天之上，神的宫殿里，声音是那蓦然
中闪过你的想象的连接不断的清爽之音
在你的想象之上……
在蔚蓝的天穹中，视线的尽头，声音是那毫无
纤尘的阳光，在舒展的白去间，在压境的乌云里，
声音是那明亮的落寞的雨点和……
在鸟儿的落伍和蝙蝠的躲藏之间
在远山的青苍，在树木的枯荣，在幽草的反复，
在河流的潜伏，在兽类的漫步，在人群的劳作，在
日月的含情脉脉
在你对一个词的思索时，在你对自己的疑问时，
在你对天空的卑微时，在你对大地的感恩时，在你
对我的敬畏时……
我就是你，在一切事物之中言说──
鬼是我的另一张脸孔，我只有一张脸孔，但鬼
是我的另一张脸孔，你若在不安之时看见了我，那
么，你看见的是鬼，当你看见、听见、闻见鬼时，
我就是我，鬼就是鬼
但是，你若认为神只是神，鬼只是鬼时，你又
错了
鬼的事业即是反对我，反对你接近我、成为我，
但是，我所言说的一切众生里，是包含着鬼的，我
的言说同样向鬼敞开
鬼是一个点，向你打开天与地与生命，它让万
物进入实有世界之外的另一时空，它告诉你另一种
生命。在它打开的世界里，唯独没有我的消息，虽
然，那里的的确确有我的存在，无所不在的存在
鬼是你的最初的命运──
尚未发光的星星，尚未飞起的星辰
感觉不到命运，而命运的光线
也不曾挽住它的风声
因为它不曾感动……
只是黑暗之核，没有光亮之芒
它使黑夜不再是磐石一块，黑夜因它而萌动生
的因源，远方因此而呈现，是一堆火，以一点光明
标出四周无尽的黑，它从天上来，从森林来，从你
所想不到的邪念中来，无时不刻提醒你另一个时空
的存在
记住，没有鬼就没有神的……边时间也混沌不
清
鬼火同样是火
鬼话同样是话
鬼样同样是样
鬼胎同样是胎
生命开始趋向明晰，时间开始流动，出神地，
鬼的仓库中收藏着光……
鬼是你的影子，将一直跟在你的身后，阳光照
耀你时，它跟踪你，月光澄悟你时，它纠缠你，这
就是你那无法摆脱的内心的黑暗……
直到，你成为我时，彻底的光芒才能将它消解
掉
这，也是你的命运
鬼有了形体，即成为兽
鸦 啼落月亮的禽鸟
虎 大地上专咬孽子的侠
天空在异想飞过的痕迹中澄明
大地从绝境走过的回望中上升
生命与天地的联系混然一体
没有间隙，也不有背离
你的躯体流动着四季
是桃花的马，雪花的鸽……
而命名是直接的，兽不曾开口，一旦它鸣叫，
它一定是在天与地的相遇相融中听到了我的语言，
每样事物在它的鸣叫中打开自己，如同它的言说中
打开我的倾听
命名，是它唇中的一颗青枣
这苦难的领受者啊，只有苦难一生一世伴随
是我在天地间向你打开的第二重命运──
苦难
我将疾病赐予了它，将风霜赐予了它，刀箭赐
予了它——让它感觉到背负惶惑和愤怒上下寻找暂
时的欢乐，但是，我不曾给它智慧，不曾给它反抗，
不曾给它……在时间无情翻卷的浪裂绝壁中纷纷坠
河而去，这苦难的承受者啊，它走过，了却垂着脑
袋的一生
时间永不停滞永不回复永不清澈的长河领走了
兽
但是，你必须是兽，你必须从天上走过，从水
中飞过，从地上游过，你才能得到肉体的美丽与凄
惨，看清痛苦并无法说出：生命是一次次关于觅食
的谣言
无善无恶，亦善亦恶──你听听兽的声音
每当月圆风清之夜，每当日出之际花红之时，
每当暴雨之夜箭镞之时，你看到一只兽悬滞在空中，
或者站立在山顶，或者回首在江边，你就会明白，
那是它在连接天地之气，天地经过了它，互相进入，
这时，你应该感触到它是一道永恒的闪电，一道贯
穿的长河
那兽，就是你
你，人，即是欲望
一册经卷，二册经卷，三册经卷……
无数的经卷堆在天上
大风吹进了粮仓
也吹不散经卷与粮仓中间
长睡不醒的欲望……
这时，时光在村落之间投下斑驳的影响，摇摇
晃晃，城已是一层又一层的废墟……莫测的时光，
人与时光抱着了一团
他想揭穿时间的伤口
这，就是命运的第三重──
第三重台阶，长满青苔与兽迹，来自大地，这
白色的石头向上……歪曲着向上，却看不到天庭的
隐晦，仅仅通向月光下的新房
人在经卷中为时光筑起一条又一条堤坝，积水
中，反映我的影子……
这语言滔滔的言说者住在欲望的新房，历史在
檐上滴、滴、滴……汇着流水东去
这，就是你的生命，将心灵从天花与远方收回
去，埋首记录与战争，一千匹白马也不能将亡灵运
回故乡，我熟悉了一代又一代人征服了世界，也无
法征服自己，我听见一代又一代人磨灭了经典，也
不会听到我的声音，这欲望的动物，你在语言中寻
找或抛弃我，内心的焦虑却把铁黑烙在你的手掌，
我降生的地方没有我，我复活的地方没有我，我说
过的话里也没有我……
当你把岁月从征战与文字中抢来，当你看到一
株株树木把话语放下，生命中峰峦耸立，传说中碰
触一朵水花……
你就看清了命运
你就穿过了死亡
我，一株开花的树向你敞亮──
你在不幸与福祗之间是一根向着内心不断伸出
绿色之手的紫藤萝，一块巨石涌出的清泉，一株野
地的竹子在花雨下走动，那是我在一朵雪花中照见
了自己的瞬间
人，如同一条线，横在……
欲念在行走──
但是，你获得了智慧，那宽阔的天光
我将力量赐予了你
包括我的力量，鬼的力量
兽的力量，人的力量
我需用你把我掀下高峻的天庭，你这吹号的天
使──
英雄是一个时代的向往与力量
于是，你只是幸福：太阳
彻夜爆燃的太阳，长予一样尖锐的太阳，谋反
的太阳，女性的太阳啊，你把命运掀翻下马，将它
的尸骨踏在脚下，又把我的赤墀猛烈地摇晃，打在
后来者羞愧的脸上，他在叙述的变动间不断倾听你
的故事，成为又一种疼痛的幸福
你为自己的幸福所伤
──这，就是命运的第四重
时间的江河被你的烈焰烘干，是一滴滴雾球挂
满你的长发、征袍，它向下的足迹，如蚯蚓的曲卷
将你的运气浅浅钩住，家乡在你的心中，没有一条
金色的鱼
没有谁为你划出时空的坐标
你茫茫然，坐在一无所有的大河旁
你要相信，幸福之所以是幸福，因为它正是不
幸与欲望的花朵，你还要相信，英雄即是悲剧，这
天性中淋漓的一片血光，射红了天边，你更要相信，
只有失败，才是英雄的归宿
这样，你的命运才会完整
这样，你才会在绝对的光彩中，成为我
……
……
……
……天、地、鬼、兽、人、英雄……终于到达
了我，经过这条命运的通道伤痕累累又光洁地到达
了我，在绿色的光芒中，一团无所不见的火球出现，
没有一丝阴影，这是我，是我的声音，我的倾听，
静静地悬于万物之中──
这坛喧哗的酒在窖了多年之后
冷静地打开，我被药香所折服
抬头观望天象：祭坛下，你们亮出手掌
北风又吹响了倦意中的波涛
依旧是长天万里，依旧是红颜
飘流在南方。打开书卷
时光尘土飞扬，散落于南方
我酒色中的骨头悄悄变冷
但你们已经觉察，传说与巫术
两情相悦与蛊……谁不曾醉眼如波
爱过，水落下来巫水现出
六十六个巫女端起六十六碗酒盏
起伏着东流，醉意中浮起情歌
──不如打马去端坡，去看望
秋天的死亡，长袖短衫皆是寂寞
书页哗哗，你们双双来到季节的悬崖……
这坛无人倾倒的酒记起了年少和蚂蚁
排着队天空坐在酒中，香火招摇
巫女呼唤出大地的隐藏──
暗地里，我经过你们的命运
所以白霜呈现于黎明，所以
白霜与修辞无关，不是酒沫
不是衣饰，甚至不是涛声培养的浪花
──我还是你们沉默的那些
从成为背影的狂热中，描述一场霜
栽在虚拟的山上
我路过鬼师，路过巫女
用歌声清洁杯盏，放于绿色的祭坛──
顺水而下。我又在太阳中抽出一条河
挂于长长的河上，病者的卜辞
往昔恍然的枝繁叶茂
竟然是明天的河上落满了白霜
横在高高的天上。明天是一场雪
来自今年的酒罐，你们苍老
遇到一条长河盘曲成昨天的太阳
不是太阳，还是我的南方
穿过沉醉与私定终身
坐在祭坛上，我伸出嫩绿之手
接过命运，无言无语
犹如接过你们递给我的献祭……
感谢(代后记)
这回真的是跨世纪、跨千年了！收到朋友们的贺卡，我的心中涌出的不是对新时代的向往，而是某种苍凉。我不是一个时间神话者。
我非常想说两个字：感谢！
——对寄来贺卡的诗友赵卫峰、吴晓东、大虫、孙磊、黑陶、发星、谭Ｘ……贺卡上吉祥热闹的图案让我冬天的心情凭添了几分欢喜。老哑默从他的书稿《春苍夏黄》中特地节选了几段文字寄来：“……时光用它无可挽留的架势，滚滚涌流……对死亡的首肯，最终让世纪变得如此苍白，存在如此淡漠、可有可无、若即若离成了最强有力的显示，生活在荒山野地中，放弃了希望——或者说根本没有希望，也就放弃了一切……”。我知道，这一段话是老哑默在警醒或与希望我。
我正是生活在荒山野地中，独山是贵州最贫困的县之一，而翁台则是独山最贫困的地方，连寄信也得走四十多里的山路，更不用说有诗友前来敲响我的柴扉，所以，收信对我来说，无疑是过节。幸好，我的信也比较多，一周一次的邮递员差不多成了我的专职邮差——感谢没有忘记我这个深山隐士的诗友们，甚至感谢那不断地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精神来要我掏钱参加活动与买获奖证书的北京某杂志，在这暮冬，竟然聘我为“记者站站长”、一个善良的玩笑。感谢孙江、感谢楚子……
正是远方的诗友们的种种支持，方使我今天能够坐在一间宽大的木头书房中写作《霜冷长河(伪经卷)》，这部泛文类长诗是我给新千年纪中都柳江、龙江流域的人们的礼物，虽然没有人知道我的写作与心意。同时，这部长诗献给黄漠沙、蒙古、湄子、东方梦寒……他们是我的本地的好兄弟，好姐妹，在比我更僻远更贫穷的山村小学里写诗，也献给老哑默、吴若海，这两个被历史的烟尘厚厚的堙埋过的诗人，是我的好老师、好兄长……献给所有关心我，爱护我的朋友们！(真想去贵阳与师友们一道送旧迎新啊)
当我真正用心来写作这部以本地文化精神、口语、风俗……穿透的长诗时，当感觉到一种滑翔般的陌生，语言自己在大面积地扩展，意象自己就涌入了诗中，我无法熔铸每个字，这部作品小小地摧毁了我的写作信心：我竟然不知道它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对一个兼搞评论的诗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伤害。
神巫地域生活的天地之气灌注于我身上，我一向自信。这部东西不是很时髦之作，甚至不是现代之作。 (喳巴曾说过我骨子里不是一个现代人) 这片神密、苍茫的地域每隔一段时间总要逼我为它写出一部作品，而且皆是长诗，这，我只有敬畏地记录……因为我的生命、写作之根扎在这片大地上。所以，我采用了经卷的形式——如果能够写出一部被后人传诵的经卷，这是我的梦想。
感谢……
从电脑前站起身来，窗外莽莽山海已经在淡淡的云烟中，暮冬的味道更浓了，我隐隐约约闻到了过年的氛围。其实，我对过年更有感觉，那农历的岁月是多么地古典、缓慢。于是，我才会对世纪和千年纪没有更多留意。而这书桌上的一堆远方来函，却提醒了我，真的是要跨入历史所不可避免的长河下游了，我不是一个时间神话者，但我同样害怕年华流逝而一无所献，所以，苍凉的是群山，也是我的心情。让我与朋友们共享世纪的苍凉、千年纪的苍凉。
感谢神！
感谢聆听过神的天外之音的亲人、朋友们！
感谢岁月……
二０００年十二月十九日至二十九日
于贵州省独山县山中亦非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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